桂行记事

 

一、出走

      是日港岛阴雨潮湿依旧。半高的云雾压下山来好似欲弯腰吞下整座大学。

      上午十点,微信朋友圈出奇的寂静——在这有着“读书周”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的假期之中,几乎整座学校的学生都搬迁到了旅行的目的地,台湾,日本,新加坡,东南亚,当然,也有中国大陆,是回家,是旅行,是支教,或是学术考察,户外探险;旅途,是温暖的梦幻的辉煌的文艺的热血的休闲的。白天的他们是欢乐的,到了夜里,将这欢乐一齐在分享生活的圣地朋友圈里用色彩斑斓的九宫格领着他人遨游世界。

      此时微信那头,她依然沉默。两周了,原本亲近的关系,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他黯然,他毫无头绪。

      球队比赛输了,晴空与光影错过了,能让他的生命鲜活起来的东西,一齐黯淡下去了。

      因为比赛的劳累和不痛不痒的擦伤,他担负不起原本计划中去往阳朔的攀岩速降徒步骑行的户外运动。而曾经到来过的菲律宾海岛度假自是吸引力十足,然而他依稀感觉到,三五结伴的欢乐轻松,好像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他想要的旅程。

      他徘徊着思索自己究竟渴望着什么,以至于被无形的铁栏围困于孤岛上寸步难行。时间就在略带苛求的寻找,在与父母看似无止境的拉扯中流去。看着宿舍了无颜色的天花板,他猛然惊醒,自己所求,不过是想要更完全的自由去寻找自己眼中的风景,在风景中承担起孤独,在孤独中释放出完完整整全然真实的自己。

      唯有独行,才能踏出走向未知的欣喜,和未见的苍凉的路途;唯有背包,才能走得更加轻狂而无所顾虑。

      距离比赛失利已过去两天,亏空的体能和带血的膝盖已逐渐恢复。他再也不想忍受港岛的阴霾和失落而一筹莫展的自己。

      于是在那个望着天花板的下午,他决定出走。

      去广西,去桂林,去龙脊,和阳朔西街,去那山水之间的地方,去寻求光影蕴含的安慰,去寻找陌生世界的人情的冷暖炎凉,去忘记近在身边的孤独寒冷。

      临行从包里扔出了电脑。放下due,放下现实,放空自己,因为他将要踩上开阔的地方,愿意把全部的时间空间留予远方。

 

二、封闭的列车

      记忆中坐火车的经历并不算多。

      幼年时候“特快”绿皮火车的呼啸声算是为数不多的记忆中的第一大类。然后,就是高考前的暑假四小时直达动车随同父母从上海的家前往北京“朝圣”的往事。说来滑稽,那次旅途似乎果真给高三的开头注入了些许神奇的元素,让燕园一度触手可及。而随后又经历了挫败与重生,最终在高考的分流闸前来到了大中国的南方,这片情愫复杂的土地香港。命运总是难测。高考之后的暑假是安逸中最后的狂欢。在那段时间,经历了第三次铁轨之旅,搭火车从华沙一路旅行到柏林,亲历了东欧大地的疤痕——铁路,便是大地的疤痕。

      第四次铁路的经历势必又是截然不同的。高铁,蓬勃的中国的代名词,正准备向我诠释它对铁路的概念的颠覆。

      所有座位都是朝着列车行进方向的。同航班一样的小桌板,封死的窗户。

      华南的山岭起伏着,单调着,一丝困意涌来,我双目微闭,轻轻靠在座椅上。再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平缓的山岭已然成了尖刺般的雅丹山丘,赫然耸立,如香港的水泥森林,一座座拔地而起。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才过去十分钟。

      又一个十分钟过去以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广深段时速三百公里,驶过了广州南,改为二百四十八公里。

      一百多年前隐居湖畔的智者表达了他的担忧,而如今被称作“特快”的绿皮火车的安闲浪漫都成为一种不屑的奢望。一百多年前铅封的列车载着革命家如同一颗炮弹划过欧洲大陆击碎一个帝国,如今无数封闭的列车如同无数颗炮弹载着人们穿梭在辽阔复原的中华大地,缓缓地击碎旅程二字原本的意蕴。又有多少人会在此刻想起那种“从前车马都很慢”的感觉?

      世界,已行驶在通往更快更远的高速铁路上不会再回头。

      炮弹满载着惊异和新奇继续向前飞行。同样载着的还有三四台大音量扬声器播放电影的手机和平板电脑。经济文明开始显示出不错的成果,而这一代人对公共空间意识的完全建立仍在路上。还有每每靠一站都不厌其烦地播报一遍的双语列车广播,企图用拼接的词语发音组成完整的句子,介绍每一处停靠站的城市概况和科普列车车厢等级分类与餐车位置以及不能吸烟之理由,近乎将旅程变成一间小学生的课堂。还有操着一口活泼的粤语打电话的广州生意人,几个电话间双语来回切换,只是他的普通话里,少有那种不情愿。各个地方都有各自的欣然与无奈,终究需要人们用心去抚平和进步。

      窗外风光变换,无暇欣赏,更无从记住。几经变换之后驶上站台,似乎还没停稳,炮弹里的火药便迫不及待地一涌而出各奔东西,留下无数个背影留给站台揣测他们的故事。

      桂林北。我背起背包,转身加入他们的行列。

 

三、龙脊,龙胜

      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到广西。初中时候的暑假与父母一同来到桂林阳朔有过短暂的旅游。至今纪念过去,依稀记得漓江的青翠山水的秀丽阳朔西街的熙熙攘攘。而印象最深的画面是一片田地一间木屋背靠一座大山,也忘不了当年接待我们一家三口的父亲的好友说过最早是一个老外徒步探险家发现了龙脊梯田,用镜头定格了光影进而震惊了西方,龙脊随之声名鹊起。我想这样的故事或许有很多。关于龙脊究竟是如何被发现并成为驴友的圣地,我也无从用简单的方法考证。

      汽车驶离了桂林市区向北穿过一座座山林。雅丹地貌的山丘不觉间又幻化成延绵的群山,让梯田的模样开始变得可以想象。

      步入金坑大寨的一刻,纵使在山脚下依然感到震撼。起伏的山体被砌成线条流畅的梯田,层层叠叠的梯田构筑成连续不断的山体,分不清浑然天成还是巧夺天工。传统的木瓦吊脚楼依山而立,面朝山坡的方向,沉默地诉说着严肃。突然的降温带来了刺骨的寒风,也带来了雾凇奇观,将远处的高山扮成北国的样貌,晕染成广阔的背景。

      从山脚到山顶,前人的辛勤铺好了易于辨认的石板路。一个小时,这是双脚丈量这片土地的标尺——这只是拾级而上的距离,那么层层开垦与耕种收获那一片山坡呢?

      我走上山坡上的田垄,不到二十厘米宽而又崎岖不平,只容纳下一只鞋的宽度,行走起来颇要猫低了身姿才防止自己摔下一米高的下一层田地里去。我检视过,每层梯田的田垄都有一处通往上下一层的土筑台阶,每一处通道又连接在一起形成一条斜跨整个山坡的走廊。那是怎样的几何形态?我一时不能全然理解透彻。

      龙脊的原住民一代代接过锄头筑就了如此奇观,他们祖祖辈辈以勤劳,勇敢,智慧与不屈向高傲的大山张开双臂索要土地。忙碌,是他们的纸醉金迷。

      在这里还能见到当地瑶族人背上硕大的竹筐;山鸡是自由的,也是敏捷矫健的,一跃而上近乎四十五度的斜坡,为往来的背包客让出上山的道路。

      从山顶眺望,梯田如行云流水在三维空间里起舞,云雾是最忠实的舞伴,若即若离,不依不挠。在这里能看见壮阔,在这里能看见生活。

 

四、西街,阳朔

     “西街首先是背包老外发现的,某位仁兄在被背包旅行者奉为圣经的《孤独星球》里介绍了阳朔西街和周边的田园风光,西街就成了许多背包客的集散地。有人说中国人开始背包旅行就是从阳朔西街开始的,这话有点儿道理。以前中国人想要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远行,简直是一种奢望……等社会开放了,大家终于有钱有时间可以去旅游了,可跟着旅游团又不舒服,于是那些不想被束缚的旅行者成了背包客:拿起背包就走,喜欢哪里就待在哪里。  

  

      “阳朔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去结识陌生的朋友。抛下烦恼,让自己放纵于酒吧音乐中,午后阳光下,寂静老街里。很多游客经过时,经不起这份诱惑,留下来,数月数年,成了这儿的隐士。他们中很多人在西街有一家店,但他们又和普通生意人不同,他们坐在一起谈论的是丽江、香格里拉、呼伦贝尔。或者消失一段时间,再回来,又带回一段美丽传说。”

      这是一段旅行者的文字《背包十年》里面开头的部分。巧合的是作者的背包旅程第一站也是桂林龙脊和阳朔西街。同样,又是背包老外和《孤独星球》的桥段,而他笔下西街的隐士,我所下榻的青年旅舍的老板正是这样一个人。

      先说说西街。

      由于是旅游淡季,西街的夜晚不至于拥挤,却依旧活色生香。各式酒吧喧闹跃动着,临街的手工艺品和土特产店铺为自己代言。“买不买都没关系,来随便品尝一下阳朔的特产啊!”年轻小伙卖力地打出充满诚意的广告,那样敞开店门欢迎四方来客享用,在西街是最基本的原则。“花烟花烟,花做的香烟”扩音喇叭用上了,幸好老板娘的声音柔和委婉,倒也多少有些韵律,不至招人反感,反而成为这儿独特的声线。笛声悠扬,貌美的女子安静地靠着店铺的门框吹奏,那是民族乐器瓷笛。

      还有那家气味博物馆,在香水店里实属一绝。洁净明亮的店面不大,四周的墙壁和中央的柜台上列满了模样相同的小瓶,每个瓶上的标签告诉你瓶子里装着的,是你怎样的记忆。百花,四季,色彩,乃至风霜雨雪江河湖海,悲欢离合,每一个瓶子都让人仍不住打开去探索一个嗅觉引领的世界。在那个叫做“秋天”的瓶子里,我辨认出了初恋的姑娘的体香;而那贴着“永恒”标签的味道,分明是克拉科夫老城的沿街客栈里弥漫着的芳香。在这间博物馆里游走迷失,是值得的。最终我将小瓶的“永恒”买了下来,在世界遥远的角落不期而遇,是多么神奇的姻缘。而这里,还要属泥土和绿檀的气味调和的最为逼真,只消一闻,似乎就可以步入那个安静祥和的世界。

 

      回到繁华的市井,我走回了沿街的青旅。

      说来滑稽,十九年来第一次远足他乡寻找夜晚的归宿。从前那种行前订好酒店的按部就班在西街终于可以被打破。这家青旅,是沿着西街走到三分之二的位置的时候一眼看上的。楼外的招牌写着“叁叔客栈”,再上面是精致的露天吧台。我走了进去。

      “行李多可以叫叁叔帮忙,男生除外”,“这里有房,有猫,有酒,有秋千,有美食”,“靓女,客栈还没有老板娘,你看着办”,“叁叔在四楼”,旁边画着一幅男孩载着女孩骑车的春天模样的画面。“阳光明媚的午后,上楼来坐坐。”叁叔的肖像涂鸦也出现了几次——吧台厨房和餐桌在四楼,去见叁叔的路上,楼道里,他就向你诉说了自己,文艺幽默。四楼不大的客厅里,一个书柜,有的是安闲的时光,旁边墙上空余的地方贴满了历来游客的照片和卡片。再上面就是露台了。半露天的面街的单人座吧台,和秋千,不消真的去坐一会儿就能感受到叁叔的良苦用心,当然若是清爽宜人的五月,一定挡不住那种诱惑的。

      叁叔五十三岁了,剃着光头戴着帽子留着半寸长的胡渣,看起来却像不到三十五岁。他告诉我们,这家客栈开业不到两年,已是西街唯一在淡季需要预定的客栈。我到的时候,也只有床位而没有独立的房间了。当然那正合我意,50元一晚又能遇见同路的驴友。叁叔定居在广州,也曾在香港做过经纪人,是真正的大隐隐于市。闲谈间他会和我聊起丽江,聊起自己除了第一份工作是舞蹈教师做了三年,其余所有工作都最多干了两年,而这儿,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也要交予下一位情怀淡泊的文艺青年。

 

      临行前的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客栈,叁叔在厨房起了炉灶,已摆好一桌子菜和七八位驴友共享。驴友们大多是大学生或者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从五湖四海来到阳朔西街,在叁叔的餐桌上相遇。叁叔这里就是这样,给在外漂泊的旅人家一样的感受。

      餐桌上一个姑娘讲述着自己怎样在大一的旅程中遇见大自己十一岁的男友随后异地四年如今仍然相恋。叁叔也从他开店数百日中撷取冰山一角告诉我们,曾经怎样有三个姑娘在酒吧看见打鼓的男生一起去追,后来那男生随同一个姑娘去了她的家乡江苏,有曾经怎样有姑娘爱上街边的歌手心甘情愿跟随他嫁到了山西的乡村。

      我暗自想,其实西街的故事,我不太能懂。

      与叁叔一同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其实他是85年的人了。他是时尚杂志的星探,此前住过叁叔客栈,现在回到这里做包吃包住的义工帮忙打理客栈,因为和女友分手了,出来换换环境。他已经来到这里十多天,后天也要离开了。

 

      阳朔有山水,但又是相对平坦的。租一辆单车骑行三十公里可以在周边走走看看。小家碧玉的遇龙河,自从政府负责管理竹筏的运营之后价格翻倍,比较经济实惠的欣赏方式还是沿着河岸骑行,行至风光宜人处下车举起相机将其写入光影的作品集。一边是河岸和山丘,一边是田园是远山。

      县郊的单车径是修得很成熟了。骑行在平坦宽阔的路上,让两侧的山兀自向后远离,让来自油菜花田里的清风洗去内心的浮躁烦恼,也大可以到花海里为同行的姑娘们拍一张50mm或者长焦的人像。哦对了,她们是同住叁叔客栈的,来自广州的大二学生,同样举着最轻便的单反相机,她们学的是动漫影视专业。

      清晨八点,西街还没有醒来,一夜无声的小雨默默润湿了石板路,让石板映出天空的白光。酒吧,啤酒鱼店,客栈,手工艺品店,格式的木质牌匾都因细雨打湿而色泽更加浓艳。

      我想为西街拍一张这样的相片。

      可为何早晨睁开眼睛就距离开往桂林的返程大巴发车还有十分钟了。叁叔还没有醒来,我匆匆打点好行装留下钥匙赶往西街口去。

      并不是所有旅途的风光都能一个不落地与它们完成永恒定格的仪式,终有一些在不经意间,就此擦肩而过。

 

五、尾声

      第一次背包的旅途,就这样来的突然,甚至带有一点不甘的怨恨。广西遇到的手艺人,生意人,大多不是利欲熏心,只是安安分分做好自己,只获取应当属于自己的部分。广西当地的普通话口音明快而节奏感强,每一句都显得他们是那么高兴,而瑶族原住民为最胜。

      25元一晚的瓦当青年旅舍,年轻的前台姑娘和你说话的语气让你感觉她着实把每一位旅客都当做家人。因为降温突然,龙脊的老板会将他的羽绒大衣借予你穿上两天,并主动提出让你穿回桂林再交给开回龙脊的汽车司机。兴坪码头旁水果摊的摊主们,会在你问路的时候一齐围过来详细地解释如何爬上眼前这座近乎垂直的山头,以及山上,风光不错。出租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各式各样的游客怎样让他载着开开停停玩了半天两江四湖,以及一块钱坐一次的三轮车是如何宰客。黄焖鸡米店的老板娘指着马路的尽头告诉你怎样绕过三个弯找到最近的汽车修理城里面的厕所。桂林是一个让你感觉安全的地方,让你太想放下戒备去走一走。在这里只要开口,甚至不开口,人们都选择不遗余力地帮助你。

      这样的广西,是不是让我对人情有一点颠覆?

      是的,大都市里可歌可泣的温情在这里成了人们当作理所当然的东西,也让我看到自己的冷漠。如果可以,我想在夏天回来做义工。

 

      出发的时候,我渴望着用旅途来思考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人生,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而在行至一半的时候慢慢开始感觉到,其实我的人生没有什么问题,或许只是有些东西,曾经过分在意了。关于得失的千古议题终究还是围困了我的心门。诚然,“宇宙以其生生不息的欲望将一段歌舞炼为永恒”,但自己不也一向向往那平淡和洒脱么?

      住在龙脊的那个晚上,我终于决心将自己的困惑向她诉说,也得到了同样来自真实的内心的答复。西街夜晚,我再次写下全部的心声愿求得平和与心安。我想,或许在我乘车驶离广西的时候已经得到。

      我突然明白,这平淡和洒脱无外乎一次出走,一场清静,一段远离。没有什么是出走不能治愈的,如果有,就不急着回头。

      夜晚的东铁线,我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

    “嗯嗯到时候约着讲你旅行的故事呀~”

    “我要去看alin演唱会啦😁”

      微信里闪动着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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